死亡金属与虚无主义

译 者 前 言

今天这篇译文是Death Metal Underground (DMU)的创始人Brett Stevens很久以前参加的一次访谈记录，近期在DMU上发布了出来。虚无主义一直是死亡金属最为重要的哲学理念之一，「死亡是唯一的现实」成为无数乐队在噪音和混沌中试着传达的一种思想。希望这篇译文能像原作者说的那样，让愿意思考的乐迷们得以回顾死亡金属曾经走过的道路。

死亡金属与虚无主义

简单来说，什么是死亡金属乐？其哲学层面的源头在何处？

死亡金属是从金属乐、硬核朋克和前卫摇滚中诞生的。这些元素从音乐和哲学层面对死亡金属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从朋克摇滚中，死亡金属吸收了音乐上的自由和解放——源自无政府主义的意识形态，使得死亡金属脱离了调性与和声的束缚，纯粹通过Riff 和Riff（有和弦进程的固定音型）之间的互相作用来创作音乐。这和自由爵士与先锋古典乐相似。从前卫摇滚中，它继承了为每一首歌创作独一无二的结构，就像诗歌的形式需要与它的内容相符那样。从金属乐中，它继承了强力和弦的使用，使得长音构成的Riff听起来像是恐怖电影中的配乐。此外，Vangelis（希腊前卫/氛围/爵士/管弦乐作曲家），Kraftwerk（德国电子乐队）和Tangerine Dream（德国电子氛围乐队）等氛围大师与合成器流行乐（Synthpop）对前卫摇滚的渗透也间接影响了死亡金属。综上所述，这些所有的影响混合在一起，创造出了一种新的音乐形式——死亡金属。它通过复杂版的朋克Riff来创作叙事性的曲目，或者将Riff层层堆叠，不断地扩展地进行叙述，就像一本书或一部史诗。

Vangelis（希腊前卫/氛围/爵士/管弦乐作曲家）

因此，死亡金属则处于一个自相矛盾的象牙塔。死亡金属的偏执和自我矛盾，体现在多个层面。首先，调性方面，它使用不属于大调或小调的无调半音Riff和强力和弦，但另一方面，它又用初始音程来模拟小调，并将Riff放入如前卫摇滚一般的复杂曲目中。

美国死亡金属乐队DEICIDE的《Once upon the Cross》(1995)

死亡金属的人声是粗哑的爆发式的喉音，而不是声带发音，这种唱腔给听者造成震撼的听觉暗示——像是「野兽」或「魔鬼」的声音，这使一般听众无法理解和接受。但是与粗犷的人声音色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死亡金属的唱词。这类音乐的唱词，很多是精心编写的，有时甚至会使用拉丁语。

乐器音色上，死亡金属的听感是被强烈的失真所包围的，并利用持续的失真使旋律性强的曲子听起来更像小提琴而非吉他——看似矛盾的违和感。节奏和敲击声部，死亡金属虽然把鼓的演奏速度和复杂程度提高到一个新的极限，但是，在功能性上，鼓的作用在死亡金属中常备限定为背景中的计时器，反而将吉他的Riff作为主要表达方式，围绕着Riff重新定位这首作品。

Anarchism——无政府主义是朋克作为一种文化的重要意识形态

Photo by Danny Ghitis

在哲学层面，死亡金属从朋克中吸收了那种将自身从充满谎言的社会中解放出来的精神。从金属中，它吸收了「重」的概念，也就是探讨人们在社会环境中有所忌惮并想要否认的东西。而所谓社会环境的束缚，是指大多数人会不得不考虑权威、经济、活动能力和社会地位等因素的影响。从前卫摇滚中，死亡金属继承了以史诗化的思考模式和历史性的、神秘主义的、晦涩的思考角度，而这种思想内核使死亡金属注定不会成为形式上自我重复、寻求社会认同的艺术形式。而德国的一些晦涩氛围乐队（Esoteric Ambient）创作的「宇宙音乐」（Cosmic Music）则是前卫摇滚对死亡金属的另一方面影响。死亡金属将这三种形式结合，而形成了一种边缘的艺术——作为一个从大部分人都习惯了「不假思索的顺从 」 的现代社会中，将自己抽离出来的旁观者，通过长远的、史诗性的、历史性的角度来看待社会。

英国乐队Black Sabbath，1968年建队，很多主流观点将其视为重金属的鼻祖

除了这些根源层面上的引申和追溯，重金属对死亡金属的产生和音乐形态的启蒙有更直接的影响， 具体地说，是Black Sabbath。为了达到和恐怖电影配乐类似的效果，Black Sabbath用强力和弦来模仿那种较长的旋律乐句，这几乎是被一切由重金属衍生出来的金属乐流派所继承。题材方面，与那些热衷于讨论爱、平等、快乐、和平的音乐创作者不同，Black Sabbath不想从表面浅显地看待事物。他们想要看到深层的真理和人类世界的根基，历史的循环，生物的本能，自然和战争等力量的失控，以及死亡、疾病、狂躁和冲突等等这些我们无法掌控的存在。他们和初期的朋克一样，是对一个时代积极、自信的乌托邦之梦的反抗，但同时也对 自身的缺点和一些人类生存的基本方面进行否定和批判。

理论上来说，所有的金属乐都和一部恐怖电影相似：它以一种科技和社会无法表现的形式展现了人性，因为只有独立的旁观者可以跳出常规思维的束缚，并得出一个无视社会规则的出口。按着恐怖电影的套路来试想一下这样的情节：一个普通人在生活中遭遇无数挫折，孤立无援，当他遭遇了一些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时（例如鬼怪、杀人狂、邪恶的外星人或者给你两粒药丸的神秘人），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但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他所看到、感到的奇异现象，主人公必须要克服被他人排斥的社交恐惧，将事情告知家人、朋友、警察、甚至陌生人，妄想寻求帮助，然后在其他人把他当成疯子的时候，又不得不独自想办法破解迷局。

虽然《黑客帝国》并不是一部恐怖片，但是它的一部分情节深刻的映射着人处于现代社会中每时每刻都体验着的自失和迷惘。仔细想一想，我们的世界和电影里的世界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在一般的恐怖电影中，主人公到了这一步，就差不多该发现，他所在的世界根里，本没有什么已知的方法能跟神秘力量抗衡，那么最后，恐怖电影的主人公就需要自己发掘一个逃出生天的办法。在很多恐怖电影中，主人公以外的一切，都是一个冷漠虚假、循规蹈矩、充满了「欺骗」与「甘愿被欺骗」的世界的一部分，外界不仅不会帮助困境中的主角，往往还会干扰他的判断……这又何尝不是我们现实生活的一种缩影呢？而死亡金属和这一类对社会学有所影射的电影则有着某些想通之处——死亡金属是把社会描绘成一种精神迷障，这种迷障不仅阻止人们对细微真相的观察，还同时阻止那些有所察觉的人做出反应。

死亡金属在哲学上采取长远的视角和实用的现实主义，二者都十分重要，因为一旦失去了长远的视角，实用主义会变成对现有趋势的轻易姑息与放纵。死亡金属回避了所有摇滚乐与流行乐津津乐道的个人主义色彩，转而关注如历史、战争这般庞大的概念，以及这些概念中的因果关系。它着重于探讨我们行为造成的结果以及我们可以做出的不同选择——这更像是远古时代的人类所关注的事。在那时我们的目标是创造、发展文明，而不是依赖已建立起的文明并为了个人利益而玩弄规则。

从现实主义到虚无主义；客观概念与主观认知的一致性、统一性。

因此我认为死亡金属表现了虚无主义。大多数哲学为了控制人类的意识形态，指导并界定生活中存在「固有的」好与坏。虚无主义则认为世上没有固有的价值、目的和交流。所有的东西都是选择，比如说，我们可以选择去实施 「 杀害所有的知识分子 」这种行为  。乍看上去这和道德相对主义十分相像，但是之后你会意识到虚无主义中并不存在道德相对主义的第二部分——「每个选择都同样合理，所有选择都必须被接受」，只是单纯地承认选择之于行为的主导作用，而已。

虚无主义从不接受或排斥任何事物，而只是认为所有行为都是选择。而在做这些选择时，我们也接受和认同我们的行为带来的结果。即使是向地上丢烟头这样的小事也表明我们主观认同或默认了这件事会带来的必然结果。在社会中，社会化进程迫使我们以好坏来衡量行为，但是这使得我们只是习惯性地去关注于好坏的标准，而忘记了去思考我们的行为究竟会造成什么结果。如果我们已经预先将一件事的结果判定为是「 坏 」， 那么谁还会在意一个行为和它的初衷是不是好的？谁还会去进行本质层面的思考呢？

一张血腥的网

社会化导致的幻象是，所有个体都一致认同某一个约定成俗的原则，而这种幻象便成为了虚假现实的过滤网，人类开始只求是非对错，却不求甚解，所有不同意见都被理所应当的忽略和排除——包括对社会化这件事本身的质疑也会被排除。最终，这种可怕机制将剥夺人类独立自主地进行思考的能力，成为意识形态整齐划一的无数个体。而虚无主义使我们从这种过滤网中摆脱了出来，并迫使我们看待不加粉饰的实际情况。什么是我们渴求的结果？怎样的行为会达到那种结果？虚无主义帮助我们的思想完成了从钢筋混凝土打造的社会化惯性思维到自然求真、独立思考的转变。而死亡金属通过战争、冲突、死亡、疯狂、疾病和恐惧等现实主义或超现实主义主题，让我们的精神暂时脱离社会化的影响，带领我们走进了虚无主义。

是什么使死亡金属区别于其他金属流派和其他反文化现象呢？

金属乐从摇滚乐中产生萌芽到蓬勃发展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其中最早的影响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摇滚乐，例如King Crimson（英国）和Jethro Tull（英国）这样的重型前卫摇滚，Iggy and the Stooges（美国）等初期朋克音乐，Cream（英国）和Led Zeppelin（英国）这样的大段重型吉他摇滚。除此以外，受理查德·瓦格纳（德国）和安东·布鲁克（奥地利）纳等后浪漫主义古典音乐作曲家影响的恐怖电影配乐，也对金属乐的产生起到启蒙作用。

试听请点击 http://www.xiami.com/album/gcUe715ad

以上音频为1960年的美国惊悚电影《 Psycho 》中的一段大提琴配乐，与流行音乐中固定音型的不同在于，这些音型在重复过程中存在复杂的旋律次序和细节变化。早期的死亡金属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片段式」的后浪漫主义古典音乐的延伸

早期的金属乐还处在摇滚乐设置的舒适形态中——以主歌-副歌的行进方式打造框架，着重于调性与和声以及音色清晰的人声，例如Discharge（英国，1977年建队），the Exploited（苏格兰，1979年建队）和Amebix（英国，1978年建队）等在硬核朋克中起到带头作用的乐队。与新浪潮时期的早期金属乐相比，死亡金属则是将那些舒适的稳态全部舍弃了。死亡金属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不个人化的流派，因为每个乐器都为乐曲服务，比如鼓是为了分割吉他演奏，人声为了提供节奏上的支持，每个部分都从不浮夸炫耀，而是融入一个整体。同样的，死亡金属里不存在摇滚明星，只有一个统一的噪音机器制造着令人不安的音墙，并且与所有的金属乐一样，它的目的是在噪音中寻找讯息，在黑暗中寻找美。现代音乐中，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流派尝试去做这些。